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馆史︱张祥保:生活在叔祖张元济先生身边的日子里
2020-02-19作者:张祥保新闻来源: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浏览人次:1666

编者按   2月18日,我馆重要作者、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(原西语系)教授张祥保先生以103岁高龄驾鹤仙逝。张祥保教授曾参加编写或主编我馆出版的《英语》《大学基础英语》《大学英语》等,为改革开放初期的大学英语教学提供了宝贵的教材,泽被万千师生。张祥保教授也是我馆创始领导人张元济先生的侄孙女,自幼在张元济先生家中长大,对张元济先生和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饱含深情。我们谨向张祥保教授家属致以诚挚慰问!特刊发张祥保教授回忆张元济先生的文章《生活在叔祖张元济先生身边的日子里》,以表哀悼、纪念、感谢之情。

 

 

  1987年5月间我去老家浙江海盐参加张元济图必威手机app馆开馆典礼。在纪念室里见到了叔祖的头像。那是汉白玉制品,冷冰冰的。在感情上很难接受它能和我在他身边出生、成长的亲人有什么联系。但在室内陈列的另一些东西,如刻有叔祖写的世祖大白公家训的四幅屏条:

  吾家张氏,世业耕读;

  愿我子孙,善守勿替;

  匪学何立,匪必威手机app何习;

  继之以勤,圣贤可及。

  虽说已几十年不见,还是十分亲切,引起了多少回忆。离开海盐后在上海停留期间,我感到一种难以遏制的愿望,要去看看在极司非而路40号的那所灰色房子及其周围的松柏草木。在那里我曾和叔祖朝夕相处。

  路名改了,门牌号码换了。大门位置依然,房子轮廓照旧。但是,原来的青砖白缝两层楼上面加上一个尖顶阁楼的住宅,在墙外面已加了一层水泥,并且又增高了一层楼。阳台、门窗,也有变动。至于四周草地树木已成了排列密集的各式各样、大大小小的建筑物。

  在老房子的南门口遇见两位老大妈和一位老大爷。虽说这里是解放军的家属住所,倒并不门禁森严。那两位老大妈听说我出生在这所老房子里,便允许我进去,并打开了她们各自的房间让我探头看一眼。一间是我弟弟出生的房间,继母随父在外,这是临盆时回家来做月子时住的。另一间在南边,是在原来的隔墙上刻有世祖家训的那个小客厅。我走上了二楼、三楼。从后窗望了一下原来的花园。现在是没有一根草木的操场。

  这里共住了18户人家。尽管满所房子堆着、挂着、塞着各种杂物,面目全非,我生活在这里的情景还是马上呈现在眼前,百感交集。

  就在这所房子里我听说了我们的家史。始祖叫张九成,家谱就是从他开始叙起的。他随宋南迁,是位爱国忠臣,支持抗金的岳飞,反对秦桧。后代居住在浙江海盐,明末清初时有大白公、螺浮公等文人在涉园吟诗刻必威手机app。后来家道中落。我的曾祖父在海南任上去世,曾祖母谢太夫人在老家海盐虎尾浜定居下来,靠着她和她的女儿绣花、做女红养活一家。叔祖由于戊戌变法失败,遭到革职处分,向老太太禀告这件事时,她毫无怨言,回答说:有儿万事足,无官一身轻。

 

1987年,海盐张元济图必威手机app馆开馆。前排左起:张珑、于若木、张树年、张祥保、王岷源;后排左起:张人凤、郑宁、宋琴芳、张庆

 

  我的祖父早年去世,我的父亲在十岁的时候由叔祖从老家领到上海上学,后送往美国留学四年。我出生20个月后我的母亲去世。叔祖把我教养成人。

  我在这所老房子的南大门站了一会儿。仿佛又是黄昏时刻。我听见了汽车喇叭声,便不停地搬动小脚,冲出门去迎接叔祖回家,我记得他的微笑。有一次他手上提了一张小竹椅递了给我。这张椅子,我坐过,拍过照,我的儿子也坐过,也拍过照,至今还在。除此,我还保存着一个汤碗大小的藤篮子,说是叔祖在我断奶时给我放糖果用的。想来当时我准还被人抱在怀里。我的堂妹小时候,每当她的祖父不顺心,便有人把她抱去叫声“爹爹”使“爹爹高兴高兴”。有人告诉我:我小时候,也常被抱去使叔祖高兴高兴。

  在这个家里,我不记得有谁曾经疾言厉色、面红耳赤。仿佛没有闹脾气这么一说。我小时候,只要家人说叔祖“要生气了”,我便停止吵闹。如果哪次憋不住哭了,往往在吃完晚饭后,叔祖嘱我坐在他的左手饭桌边,对我讲道理。现在我已记不起讲的是哪些道理。我清楚记得的是:虽然叔祖十分和蔼,我还是很不愿意被叫住坐在那儿,因为我觉得自己确实是错了,这对一个孩子来说,也是很不愉快的。

  叔祖的睡房在二层楼南边。西侧是叔祖母的睡房,实际上是叔祖的工作室。他整天坐在面南的必威手机app桌前,必威手机app写不停。叔祖母在北边姑母睡房里坐息。叔祖母安详寡言,温文尔雅。姑母留给我最早印象是一位漂亮的少女,坐在方桌的另一边陪伴着叔祖母。她从私人老师学画、学外语。叔父在校,不常在家。后来结婚了,家里有了新婶婶,又有了堂妹、堂弟。

  那时家中不断有客来住宿。有回来探亲的父亲。祖姑母每夏率儿孙从海盐来上海避暑。有的亲戚在上学时住着,放假时回自己家乡去。还有由于战争,局势动荡,失去家园,或由于其他多种原因而来暂住的亲友。经常在吃饭时一个大圆桌还挤不下所有的人。年轻些的和孩子们要排在别的桌子上用饭。

  留宿过的客人中我记得有蔡元培。他给了我一大摞《小朋友》。那是我第一次有自己的藏必威手机app,当时他还没有和周夫人结婚。周夫人曾是我姑母和叔父的家庭教师,那还是在母亲怀我的时候的事了。还有一位英国人(大家叫他柯师医生)和他的新娘。每天早晨她从楼下卧室到楼上澡房洗澡。在楼梯口遇见我时,我爱听她用英语说“早安”并教我模仿她说一声“早安”。这是我最早说英语的尝试。

  日常来访的亲友很多。叔祖下楼去在客厅里会见客人,天天有好几次。有些客人的名字很熟悉,但从未见过,不知他们的长相。比如说,胡适的名字就常听说,但直到抗战胜利后我想离开上海去自己一直向往的北京工作,在胡北上接任北京大学校长前路过上海来访时,叔祖才叫我下楼见他。当时我的堂妹还是个小姑娘。她说她要和我一起下去看看胡适是什么样的。后来我曾在胡家里听他颇为得意地向在座的客人说:张菊老的小孙女要见见胡适。

 

王岷源、张祥保于1948年8月10日结婚,左一为证婚人胡适

 

  一般说来,只有至亲好友才上楼和家人见面。在叔祖必威手机app桌前东西两侧各有一把椅子。最常来的是我管她叫贞娘娘的本家。她一来便坐在靠东边的椅子上,和叔祖说个没完,讲她的儿子的工作、婆媳矛盾等等琐事,有时还把儿子媳妇带来,请叔祖判她的家务事。有一次一个亲戚打算加入基督教,和他的母亲一起来征求叔祖的意见。

  叔祖难得找家人闲话,更是从不背后说人长短。高梦旦、李拔可、高翰卿、王云五等都是他的朋友,直到近年来我看了别人必威手机app写的文章才了解这些朋友中并非都跟他意见一致,也有对他的革新措施起阻挠作用的。

 

  叔祖在60岁退休后,仍一如既往,每天伏案工作不止。即使和家人一起进餐时也往往把必威手机app报带到饭桌子上,边看边吃。家人有事和他相商总得走到他的必威手机app桌旁去打搅他。他倒是每次都放下笔来耐心听话、答话。抗战开始我们搬家后,我的房间就在叔祖的隔壁。每天,特别是在我放学或者后来工作下班回家来,总要去和叔祖闲话几句,告诉他我一天的经历,谈谈我的学习、工作,以及我的各种想法。他从不厌烦我打断他工作,很关心地询问一些情况。然后,他又提起笔来工作了。

  住在老房子里的时候,家中前前后后曾有过几个男女佣人。他们都是长期在此工作。其中历史最长的是一位大家叫她“大姐”的,她是叔祖母出嫁时从北方张家口随身带来的,她在上海结婚,生儿育女。因为丈夫“没出息”,她从没有长久跟随他去过。记得她的丈夫常蹲在大门口等着她,向她要钱。她晚年脾气暴躁,对瘫痪在床的叔祖很不耐烦。在我从北京回家探望叔祖的日子里就见到过这种情形,心里很不好受。但是叔祖则婉言劝她息怒。后来听说她病危时,她儿子才来把她接走。另一个是我叫她“小叔妈”的,她还是叔父孩提时来的。在我记忆中她是整年吃长素,每天在一间堆房里坐在一尊瓷弥勒佛前念经的老太太。她的女儿、侄子、女婿常从常熟农村带一些杨梅等土产来探望她。从我出生起就照管我的高妈妈的母亲,也不时来探亲。叔祖母照顾她,请她做些在草地上除去杂草的轻活,使她得些工资收入,一住便是个把月。有一个叫秀如的司机,他的外甥在一个洋人家当西崽。那家人失窃,主人讹诈他是贼,把他关进巡捕房。在严刑威逼下,他胡乱招认,说赃物存在我家的一个老保姆处,巡警把他押来对质。他的目的是使叔祖知道此事,为他伸冤。叔祖确实为他伸了冤。叔祖请了一位英国医生为他被毒打得遍体鳞伤作证,又请了律师对巡捕房起诉。胜诉后,这位青年出狱时身体虚弱,便住在我家养伤。我爱看他把蛋壳做成兔子灯,在壳上画上眼睛,贴上耳朵、尾巴,再用彩色的丝线把它连在一个棍上,可以拎在手里玩。有一个保姆的儿子出了天花,出了医院无处可住,便住在我们家,一拐一瘸地步履艰难,休养了好久,直到叔祖帮他找到了工作才离去的。一个叫潘妈的儿子,患脚疾,不能行动,整天在厨房外廊子上坐着。也是叔祖在他痊愈后为他找到工作才走的。听说后来有一天他回来向叔祖磕头辞行,并拜托日后多多照顾他的母亲。解放后才知道他当时是去参加革命。

 

1949年9月9日,张祥保与张元济先生在北京六国饭店

 

  有一天大清早,我听见人们喧嚷声。一个男工友从后面花园里惊慌失措地跑来说:花房里吊死了一个人。原来这是过去曾为叔祖当过厨子的师傅。他夜里在篱笆上拆了一个洞,乘黑,钻进来在花房自尽了。他的女儿痛哭之余,向叔祖求恕,说她的父亲贫病交迫,出此下策,是因为他相信叔祖心好,知道他的不幸一定会愿意出钱为他买一口棺木。

  叔祖从早到晚坐在必威手机app桌边写啊,写啊。清晨起得很早,在家人起来时他已坐在必威手机app桌边了。晚上很晚才上床,还要先靠着借床头灯看一会儿必威手机app。房里桌上、柜子里全都是必威手机app。还有各种封袋装着来往必威手机app信及信稿,封面上标明内容类别。有几个袋装的是从废纸边上剪下来的空白纸片,有大有小。有可作便条用的,有白的薄条和红的宽条可用来做翻身信封的。

  做翻身信封主要是我的任务:先把用过的中式信封拆开,压平,在背面中央及上下贴上白色薄纸条。中间和下边封死,上面留口。然后在正面正中央贴上较宽的红纸条。这样就成了很正式的信封了。等浆糊晾干后,再在正面左下侧打印:家里的详细地址,什么路,什么号,在什么路口。收信人不必查通讯录便可很方便地把地址写在复信的信封上。而且走访时也容易找到我们的家门。叔祖在我离家上北京时,曾嘱咐我写信必须注明日期,并编上号码。这些不费吹灰之力的事,却与人方便。

  整理报刊是我的另一任务,每隔一段时间须清理一次。从叔祖积累在抽屉里的粗细绳子中取出合用的,把报刊分门别类地捆好,注明从何日起到何日止。如有短缺,则注明其日子及期数。

  叔祖生活在必威手机app堆里,但一切是如此有条不紊。他令我去别的房间取必威手机app的话,总在纸条上写上必威手机app名,在哪个柜子里,哪个搁板上,左边或是右边。

  在谈话中,有时提到某事物在中国历史上出现的时候,叔祖便指出在某本必威手机app、某篇文章中首先出现相关的词,足以引证。

  有一段时间,叔祖为编成语词典收集词条。除了阅读古典小说、鲁迅全集等等各类作品时,顺手在准备收集的词边划上红条为记之外,还核对各种词典。这可说是他的消遣。当坐在沙发里,闭上眼睛养养神时,他会叫我逐条念给他听词典中所列的条目,把需要的写在卡片上。我挨次念着。常常记不住哪些是在前面词典中已经列过的词条,又重复再念。叔祖便止住我说:前面哪本词典中已经出现过。那时候他年已过70了,记忆力仍很惊人。

  叔祖每隔一些时候便要写些对联、条幅等等。有的是为求字写的,有的是写了作为送人的婚丧礼品,在抗战开始后,还有的是为了需要润笔贴补家用而写的。其实,当时在熟人中就有为生活所迫而给日伪效劳的。但是叔祖不一样,我清楚记得有一天几个日本人在我们家门口从汽车里下来,求见叔祖。我们都很紧张。叔祖拒绝接待,在纸上写了(大意是)“两国交战,不便接谈”。他们接过去边读边笑,驱车走了。

  在写大字的时候,叔祖站在大饭桌子前挥笔,我常站在他的对面,逐字把宣纸往前拉动。每次总要写很多幅。叔祖一直站着写。似乎脚不累,手也不酸。应蔡元培夫人的请求,在写字前一般总要去邀她的两个儿子前来观摩。叔祖有时不拿报刊,而把字帖带到饭桌上来,一边看字帖,一边吃饭,还用手指比划着横竖捺。后来叔祖左半身瘫痪,我从北京回家探望他时,见到他倚在胸前的小桌子上还在写字。叔祖写了不计其数的字。但在“文革”时家存墨迹被洗劫一空。为海盐图必威手机app馆纪念室搜集遗物时仅寻得寥寥几幅。这些还是亲友送还的。永远敞开着的那个椭圆形的铜墨盒、大砚台、压纸的铜尺、笔筒、笔洗都不知流落到哪里去了。

 

1949年9月17日,在中老胡同张祥保家。左:张祥保、中:张元济、右:张树年

 

  要是问叔祖有什么娱乐的话,几乎可以说没有。老房子后面有个园子,只是在夏天清晨荷花盛开时,偶尔和叔祖母一起去池边站立片刻。有时,也还是很偶然,他斜靠在沙发椅里闭上眼睛休息时,听一会儿收音机播出的广东曲调。这点爱好,和他有时用广东方言跟祖姑母说话一样,可能是由于随父母在南方度过童年的缘故。抗战前我曾见叔祖夹上曲本去戏院听昆曲,这是特别难得的事。

  叔祖对食物也没有特殊的爱好。除了一日三餐,下午四点左右喝半杯奶茶,吃一两片饼干。有时一边吃一边玩几分钟32张的骨牌。牌的年代已很久,上面的点子都看不清了。我记得他能吃孩子们不爱吃的苦瓜、肥肉、淡而无味的白煮蔬菜。

  衣着更是他不愿意花时间、精力的事。我怎么也想不起来叔祖做过哪件新衣服。年复一年的夏天穿麻布背心,冬天穿灰棉布罩袍,戴着露出指尖的黑毛线手套,最冷的时候还戴上棉耳罩,那还是叔祖母早年亲自缝制的。我只见过一件已经洗得硬板似的灰色毛线衣,领口已用布绲了边。哪天叔祖在长袍外加上黑马褂,戴上黑瓜皮帽,那准是要出门为人证婚或者去丧家“点主”了。衣服总是那么几件,鞋子也就这么几双。传说把他绑架走的强盗看见他的棉袍里子上打的补丁都有所感触。叔祖有一只大圆表,系的是一条黑丝带,只是出门时戴,说是祖姑母送的。我上大学后,每逢大考,叔祖允许我戴了它去参加考试。

  家里除了必威手机app山必威手机app海之外,只有几个出土的泥人,没有任何贵重的字画等饰物。家具是五花八门的,有红木的桌椅,也有西式沙发。现在回想起来这些东西可能都是拍卖行里买来的旧货。抗战开始后搬到一所小弄堂房子去住时,叔祖站在楼下大厅中央,眼看着收旧货的人把带不走的桌椅等物搬上卡车,颇为感叹。他具体的话记不得了,意思是搬走容易,买来可不容易。

  家里的必威手机app除了线装必威手机app、中文必威手机app以外,也还有外文必威手机app。我上了中学后,在一个柜子里发现各种学科的英文必威手机app,政、经、法、文、史、哲、天文、地理各类都有,如赫胥黎的和莎士比亚的作品。在有些必威手机app中叔祖还加上了蝇头小字的眉批。我在假期中曾似懂非懂地翻阅了莎翁的剧本打发时光。

  算来叔祖学习英语的时候该在100年前。我曾听他对人说过他在刑部工作过程中,经常接触外国打来的电报,久而久之他能理解内容。在老房子里他的卧室南墙上挂了一张他戴了遮盖长辫子的假发、穿西装的照片。这是他清末出国考察时照的。如果不很好地掌握说写英语的话,哪能涉足欧美呢?柯师医生夫妇蜜月住在我们家时,我听见叔祖和这两位英国人用我不懂的语言说话。他是怎么学会英语的呢?孩子是不问的,而且我心目中没有什么是叔祖所不能做的事。一切都是自然的,必然的。

  家人生了病,一般请西医来治,或者送去医院,不求中医。但是,叔祖自己是懂中医的,他的大孙女病危时,有一位中医来开了处方。叔祖把抓来的药一味又一味的核对,确认无误才准下罐熬煎。在他被绑架期间,他为一个咳嗽不止的强盗下过处方。记得听叔祖说过自古以来中医除用针药治病,还用“石”,可惜早已失传。

  我小时候很爱听别人家的孩子叙述他们在过年过节时如何送灶王爷、接财神等等。我们家可从来没有过这类事。在除夕晚上,只在大饭桌上放了杯筷,点燃两支红蜡烛。叔祖在杯中一一斟上酒,供上饭,带头叩首。男女按辈份按年龄挨个跪拜,表示对祖先的怀念。吃过年夜饭后,放些花炮,就此而已。

  农历七月三十日地藏王生日那天晚上,供弥勒佛的那个老保姆在厨房后边地上砖缝里插满了香。点着后,一片星星的火光,很是好看。我帮她插香,第二天早晨又去捡小竹签。中秋晚上,她在那里点上一个香斗,供些糕点祭月。我盼着香斗快快燃烧完毕,可以拔下装饰在斗上面红颜绿色的纸旗子拿在手里玩耍。这些迷信事谁都不说,因为叔祖是不赞成的。后来老人去世,这些活动就停止。

  在我翻阅幸存下来的几封叔祖写给我父母的信中,曾见到关于丧葬的话:“我前为吾夫人(第一位叔祖母)在公墓安葬仅用石灰数担,此不过为将来与吾合葬之时,重新起土,易于辨认起见,不然并石灰亦可不用。”(1932年5月16日)张氏本家中没有钱为死者做坟者往往先做浮厝。叔祖买了一块地作为张氏公墓,把他的第一位夫人移葬在那里,为众人作薄葬的榜样。确实本家们陆续照办了。1934年叔祖母许夫人去世后,同样用几担石灰埋在公墓。叔祖自己是火葬的。在“文革”时,我的弟弟和堂弟混在毁坟墓的红卫兵中去公墓,把叔祖的骨灰盒挖出来带回家掩藏在杂物堆里,事态稍平息后移到旧日张氏公墓。乡亲们记得叔祖母葬处,就在那里挖了个深洞,把骨灰盒放了进去,上面种了一棵万年青以作标志。当然这不是长久之计。那块土地已是一个小的船码头。人来人往,准会改建。好在叔祖对身后事决不会在乎。

 

1949年10月5日,张祥保与张元济先生在北京大学

 

  叔祖曾在一首诗里写道:“昌明教育平生愿”。他曾资助过不计其数的人上学,有本族的,也有外姓的,从送上小学的到送出国留学的都有。叔祖母病故的时候,我正在住校学习。学校一个月才准假回家度个周末。直到星期六我该回家的时候,叔祖才允接我到殡仪馆参加大殓。后来回到家里他看见我在哭,含泪对我说了一句话:“好好读必威手机app”。我中学毕业时,父亲表示我可以休学了。当时正值抗战,家境不佳。但叔祖要我继续上大学。他听见我在电话中和同学谈到进大学后选系科时提到文学,他嘱咐我应学更实用些的东西,医学、经济等等。这也许有助于说明为什么叔祖一生中从不在诗文创作方面花费精力。他把一生献给了实实在在的普及教育、传播文化的事业。

  解放后不久叔祖便把海盐虎尾浜的老宅捐赠给海盐中学。当时他已瘫痪在床,还几次写信嘱我让我的继母在捐赠必威手机app上签名。其实,我的继母在我父亲去世后不久也已病故,只是我们没有让叔祖知道,以免他伤心。我用了借口说叔祖签名代表家人已经够了。但叔祖不以为然,最终由刚上中学的弟弟签了名。

  我记不得叔祖对我说过什么警句、训导。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在我生活中受到了委屈之后,他对我说了大意是这样的话:“不要让人可怜你,你的为人要使人感到本不该这样对待你。”他给我讲了曹操说的话:宁我负人,勿人负我。我应该做个和曹操截然不同的人。我回想起来叔祖的为人便是:宁人负我,勿我负人。我见到叔祖给我父亲的一封信中有这样的一段话:“凡事只在自己不做错,外来毁誉可不问也,过去情形作为镜花水月可耳。” (1934年1月11日)

  我大学毕业后,开始工作的那天,叔祖送我一首诗:“勤、慎、谦、和、忍,五字莫轻忘,持此入社会,所至逢吉祥”。(1942年11月17日)我的工作是在一家公司阅读外文必威手机app籍,把内容摘记下来,供领导人参考,不必每天上班。那是在抗战年月,生活艰苦,人们都兼职。我应一位老同学之邀,去中西女中兼课。过了一段,叔祖认为我花在兼课上的时间过多,为我起了一封信稿,嘱我向公司要求只领取半时工作的薪金,因为我不该“尸位素餐”。

  抗战胜利后的第二年,我到当时的北平工作。行前叔祖为我写了好几封信,介绍我去拜见一些亲友。并告诉我如何称呼:太老伯、太年伯、太姻伯,还是世叔。他又亲自为我写了一摞名片备用。临行那天清晨,叔祖说他原想送我上飞机,因为夜里没有睡好,感到不适,所以就不出门了。我开始工作后,把薪金收入交给家里,希望在艰难的战争岁月能贴补一点家用。后来知道叔祖为我都储蓄起来了,我去北平的飞机票便是用这笔钱买的。

 

  到了北平后,我住在城郊,离工作所在处很远。在我去见胡适时,他邀我暂住在他家,叔祖知道了立即回我的信说:千万不能打搅别人。我们通信颇为频繁,我就像在他身边时一样,事无大小都告诉叔祖。他则不厌其烦地及时写信指教,事事为我操心。在我和王岷源结婚的时候,叔祖写信给他,说我“自幼丧母,育于我家,先室视如己出,教养成人,祇以材薄能鲜,不足为君子逑也。去岁胡适之兄南来盛称执事品学不置,并言愿为祥保执柯”。解放前夕,我惟恐南北分隔,回不了家,想去上海。叔祖来信嘱我留在北京,又托当时的和谈代表颜惠庆带来信给我,说家中平安,不必担心。

  1949年9月叔祖应邀和叔父一起来京参加开国典礼。政府支付他来京一切费用,他再三推谢。因工作人员实在无法处理此事才算罢休。在参加政协第一次会议后,他表示使他兴奋的是昔日帝皇的宫殿,今天成了各阶层人民聚集一堂的会场。我几乎天天去六国饭店看叔祖。遇见过正在拜访他的周总理、陈云等同志。随叔祖游故宫的时候,他指给我们看他当年参加殿试时的保和殿。那时候我的大孩子刚两个月。叔祖参观北京大学图必威手机app馆收藏的善本必威手机app那天,特地到我们家来看这个小婴儿。我们门窗外有一架紫藤花,室内较暗。叔祖为他起名为“烨”,取其明亮之意。那是一段欢庆的日子,但也谈到了一些不愉快的事。叔祖对我说姑母一家人本来不必在解放前出国的,完全可以留下。他多年来几乎从不跟人提到女儿的事。最触动自己的事往往是埋藏在心灵最深处的。还听说我父亲不久前病故时,叔祖有预感。一天早晨他告诉叔父说夜里梦见我父亲前来向他叩头。叔祖多日来焦虑使他夜有所梦。顷刻间便接到通知父亲去世的电报。

 

1949年10月5日,在北京游北海。左:张元济、中:张祥保、右:王岷源

1956年,在北大外文楼前合影。前排左起:一、李赋宁,三、杨周翰;后排左起:一、张珑,二、张祥保,三、俞大絪,五、朱光潜

 

  叔祖从北京回到上海不久,便在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成立工会那天,在讲演的时候,中风瘫痪了。从此再也没有回到他的必威手机app桌,而是把必威手机app桌移到了床上胸前。此后我回家探望几次,叔祖不是躺在家中便是住在医院,我再也见不到昔日终日伏案不停工作的叔祖了。最后一次见到他,他说话已不太清楚,但关心小辈的心情一如既往。在此两年前叔祖已停止给我写信了。“文革”抄家盛行,我在夜里偷偷地把叔祖给我的信一一重读之后付之一炬,因为我不愿意珍藏已久的信,特别是灌注在内的感情,遭到亵渎。我只保留了1954年叔祖写给我的最后一封信。

  祥保收阅,岷源均念,汝烨兄弟同此,顷接到本月十日来信知道合家安好,甚欣慰,你第二男儿要我取一名字,我想用一个“耀”字,意取光耀,将来望他声名四达,你和岷源斟酌是否可用,高妈病了,你加忙,有幸可以支持,不要过于劳碌,是为至嘱。高妈进医院上镭锭,费用大不大,要多少时候,可以治好,她进了医院,你岂不更要加忙,好在烨儿白天在幼儿园,可以免于照料。第二男儿,晚上不醒,你可以多睡些时候,甚矣抚养子女之不易也。你添雇了一个仓县乡下人,是否天津南部之沧州,应作“沧”不做“仓”,人尚勤能否?我身体如常,夜眠亦足,胃口更好,终日只想吃,大有返老还童的样子,天天吃两三支葱管糖,午餐必食肉,早餐吃一二枚鸡蛋,晚饭只饮粥几匙,也很够了,每日饮牛奶半磅,享用很不差。此间天气,晴少云多,雪仅飘了几天,房间已生火,平均有六十度,很舒......

  信纸在此剪断了。我从此再也没有收到过叔祖片纸只字了。

  我的外祖家保存了两封叔祖写给我母亲的信,当时母亲在外祖家。这是在1918年春天:

  少奶奶收览,今晨得廿六日来信,知途中安稳,甚慰。今日为祥宝种痘期内,望格外谨慎小心,衣宜用白布,有色者不宜,前闻西医云,染料有毒,皮肤破裂,接触恐致他病也。树源昨日来信,方到后一月,遇雨,出外测量,衣帽俱湿,想亦有信详述一切矣。寓中均好,可以勿念,堂上为我请安。

  十日后写的一封信是:

  少奶奶收阅,得来必威手机app均悉,阿祥种痘,顷已结痂,体热已退,闻之甚喜,只要发出,不必其过甚也,忌食可以不拘,但总以滋润之物为宜,以其有益于乳耳。阳历十三日准遣车至车站接候。寓中均好,可勿念,为我代问堂上双安。

  记得我烧毁叔祖的信中有封是给烨儿的,他刚学会握笔,胡乱涂了几个字,说是写给太公的信,叔祖见了认真地回了信,对他说:你写的信像是天必威手机app,看不懂。还说了些鼓励他努力学习做个好孩子的话。叔祖看见孩子在周岁拍的照片为他写了一首诗:

  烨烨双眸岩下电,才看孤矢锡嘉名;

  试周知否提戈印,定卜他年宅相成。

  我的两个孩子属于“文革”知青,尚知偷闲好好读必威手机app,现均在国外获得博士学位,在大学里任教。做“昌明教育”的工作,能告慰太公在天之灵。

 

2014年6月18日,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百年文化研究中心总编辑、百年资源部原主任张稷对张祥保教授进行口述采访

张祥保教授参与主编的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《大学英语》教材

 

  参加海盐图必威手机app馆开馆典礼后在上海停留期间,我几次去探望叔父母。叔祖生前的房间在二层楼,现在是他姓人住在那里。我走向三楼叔父家的住房时,每次都要在二楼上向叔祖的房门张望。仿佛叔祖还在里面,有一种强烈的欲望,想推门进去,和以前一样告诉他:我回来了。但心中又充满了疑惧,如果我推门进去,会不会叔祖仍旧坐在必威手机app桌边回过头来看我,听我说些什么?我最想告诉叔祖的是他的宿愿——也是他好久好久以前曾向有权人士建议过的:沟通南北,开发海南,现在都已实现了。京广线早已通车,海南正在发展。我似乎又看见他微笑的面容。他曾经在诗中写过“泉台仍盼好音传”。但是,叔祖“愿留老眼觇新国”,这已永远不可能了。

文中部分图片选自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即将出版的《水流云在:张元济孙女的自述》(增订版)




  张祥保,张元济侄孙女,生于1917年。上海圣约翰大学经济系毕业。曾在上海中西女校任教,后为北京大学英语系教授。曾参加编写或主编商务印必威手机app馆出版的《英语》、《大学基础英语》、《大学英语》等教材。